四十年前,北京城里的尘沙还常吹进老人们的记忆。后来,参天树木下乘凉的人,转身走进林立的高楼里。

从上世纪80年代的“飞播造林”到如今,森林日渐回归城市。不仅如此,北京还使用更多乡土树种、地被植物营造郊野风格,引入动物栖息地招引野生小动物,缓扫落叶、留下供人们“打卡”欣赏的秋季景观……

在城市精细化治理的大方向下,北京的绿化走在越来越“高级”的路上,居民身边也有了越来越多的绿。今年北京将新增31处城市公园,新建口袋公园和小微绿地50处,并将推动200多公里绿道建设。

未来,城市的“画风”将是什么模样?

能午休的“秘密花园”

新中街城市森林公园紧邻工人体育馆,2018年3月开工建设,7月底正式开园。不同树种、年龄的林木,由高大乔木围合形成密林,还设有三处造型奇特、引人注目的“昆虫旅馆”。

罗军提上运动水壶,骑上共享单车,前往一条马路之隔的新中街城市森林公园。作为此地居民,退休之后,他每天都去这座“秘密花园”。

罗军喜欢一个人来,有时候也和家人朋友一起。清早遛弯儿、午间乘凉,有时候傍晚去隔壁的工人体育馆运动,也会从这里穿过。闲着没事就到公园里来走走,这已经成为他的习惯。

虽然正值盛夏8月,“秘密花园”还是能容纳罗军胡思乱想的午休时光。

这天下午两点,罗军从公园西门进园,沿着道旁遍布地被绿植和粉紫色小花的林间小路走十来步,在一片树荫下的长椅上躺下。这片位于东二环附近,隐于五星级酒店、工体之间的城市森林此时格外宁静,似乎比外面的世界凉快些许。闭上眼,树上鸟叫、草间虫鸣阵阵,有节奏的篮球落地声隐隐约约从工体篮球公园传来。

2008年以前,这里还是一片平房,为迎接北京奥运会,拆迁后改建成简易绿地。在罗军的记忆里,此后这片地一度荒草丛生,“经过也不会多看两眼,更不会来玩”。

这座城市森林公园于2018年3月开工建设,7月底正式开园。以前常去奥森的罗军,现在想去公园不用跑那么远了。不同树种、年龄的林木,由高大乔木围合形成密林;场地中心原有的两株大加杨周围,设有一圈供林下休闲的座椅,还铺上了木屑“地毯”。

罗军注意到,这里和普通公园不太一样。

这里有三处造型奇特、引人注目的“昆虫旅馆”。柿树、山楂、海棠等食源植物和紫丁香、松果菊等蜜源植物,招引鸟类和蝴蝶、蜜蜂等昆虫。木材、竹筒、气孔砖、瓦片等材料搭建的“旅馆”,成为多种昆虫居住和越冬的场所。

和传统的公园相比,这里没有修剪整齐的草坪,种的花不是月季之类的常见绿化花卉,也见不到亭台楼阁的景点,比较“郊野风”。但从早到晚,都能看见穿着橙色背心的绿化工人在园子里忙活。

他们把树当孩子养

过完春节开始忙“浇春水”和裸露土地补植,修剪花卉、施肥、病虫害防治……一年四季的养护方案都不相同。“绿化人做的很多工作可能市民看不到,不过一旦落了哪项,问题一下就暴露出来了。”

今年55岁的老赵,就是罗军见到的穿橙色背心的绿化工人之一。

新中街城市森林公园开放以来,老赵每天早晨6点半开始工作,浇水、除草、打扫卫生,干到晚上十一二点,再回到公园一角的小木屋睡下。

看似“野生”的林子,相对普通公园养护成本较低,但老赵的任务也不轻松。为突出森林特性,公园在保留32株加杨、国槐、桧柏等原有大乔木的基础上,新种了银杏、元宝枫、楸树、梓树、银红槭等乔灌木21种470株。同时,种植崂峪苔草、萎陵菜、绣球、毛茛、玉簪等地被植物和宿根花卉36种,还铺设了600平方米的冷季型草坪。

植物种类更多样,意味着更丰富的养护措施。

一入秋,丛生元宝枫的叶子会变成漂亮的金黄色。它很娇贵,不同于大多数树在秋天修剪枝条,而要在春季生长期修剪。绢毛匍匐委陵菜的黄色小花开起来像野花,但若不盯着,周边杂草就会疯长。

从每年过完春节开始忙“浇春水”和裸露土地补植,修剪花卉、施肥、病虫害防治,到冬季树木保温防冻,一年四季的养护方案都不相同。

方案的制定者,是东城区园林绿化局绿化一队。每天老赵工作的同一时刻,绿化一队养护组管理员滕炜毅也会在这一片区巡视,哪些树枝该修剪、哪些树该打药防病虫害,都逃不过他的眼睛。滕炜毅随身带着剪刀和锯,一路走一路修剪,发现养护问题就指导工人们及时调整,回去后再伏案整理成材料。

和这位园林专业毕业的“学术派”不同,滕炜毅的搭档李凯是有着三十多年实战经验的老园艺师傅。

来这儿工作后,李凯补上了土壤学、花卉学、昆虫学,还参加大量培训和考试。因为仅靠老师傅们传下来的经验,并不够科学。

上世纪90年代李凯刚来北京时,国槐生一种虫叫尺蠖,俗称“吊死鬼”,走在树下唰唰往人身上掉,“跟下雨似的”。现在,国槐每年要打三遍药,但不是固定的几月打,而是根据物候来判断,比如第一遍要在洋槐开花时,效果才好。

“变”是绿化的难点,每一年每一季都不一样,跟天气、湿度、物候都有关。于是,绿化队的队员们就把经验写出来编成册子。“绿化人都把树当成孩子养,有经验的,看一棵树的照片就能认出来在什么地方。”李凯说。

绿化人们也有难处。人们生活水平提高,对环境的要求也越来越高,绿化养护工作越来越精细,管理难度不断增加。

最难的是修剪行道树。李凯说,树下停的车、路旁的栏杆都成了“路障”,为防止落枝划伤车顶,他们只好给114打电话挪车,派工人在这值守,什么时候开走什么时候开工。一直不挪车怎么办?他们又想出一招,买来棉被、棕垫铺在车上,再上手修剪。

时间也有讲究。由于园林车车型较大,怕影响交通,开工得避开居民出行的高峰期。打药更得在夜里“偷着打”,在新中街是晚上11点到凌晨两三点打,在簋街则要等到凌晨四五点吃夜宵的人散去才能开始。工人连轴转,加班、大夜班是常态,全程“监工”的管理员,一宿下来也常常嗓子都哑了。

“绿化人做的很多工作可能市民看不到,不过一旦落了哪项,问题一下就暴露出来了。”绿化一队副队长耿丽萍说。

森林来到城市里

城市森林建设有“乡土、长寿、抗逆、食源、美观”五大原则,强调合理配置植物。这样打造的城市森林,虽无宽敞的道路,但林荫下曲径通幽。

在另一位“绿化人”曹睿的眼里,以新中街城市森林公园为例的城市森林,与其说是一种公园的建设形式,更可以说是一种建设理念的集中体现。

从曹睿的办公室窗子,能望见街道两旁绿意葱茏,树木花草错落有致。作为北京市园林绿化局城镇绿化处的相关负责人,“休闲公园、城市森林、口袋公园、小微绿地”是他天天打交道的高频词汇,他的办公桌上常年堆着一沓厚厚的资料。

2017年,北京开始试点建设城市森林,并印发《北京市城市森林建设指导书》,当年共建成6处。去年起,北京提出总共建成20处城市森林,每个区至少一处。

城市森林建设有“乡土、长寿、抗逆、食源、美观”五大原则,强调合理配置植物。在新中街城市森林公园,就以主干高度两三米以上的乔木为主,如柳杨、油松、侧柏、国槐等,生态效益更大,遮阴效果也好。同时中层有灌木,下层有地被,形成多层次的景观。此外还讲究使用粗细、年龄都不同的树,形成长期稳定的系统。

讲究绿色低碳环保理念也是城市森林的一大特点。比如公园林下广场建设“海绵绿地”,采用园林树木修剪下来的树枝打碎压制成的材料做铺装,无毒、透水、可降解。同时,利用卵石沟、生物滞留池等形成集雨绿地,消纳地表径流。

这样打造的城市森林,虽无宽敞的道路,也没有大广场那样的活动场地,但林荫下曲径通幽,鸟飞虫鸣其间。罗军看到的“郊野风”,奥秘就在于此。

这个设计不同于以往城市公园休闲方式,也曾经遇到过一些居民的不解。对此曹睿解释,把森林引入城市,更多考虑的是生态修复功能,“现在城市面临种种生态问题,比如空气质量,还有生物多样性,高楼大厦连鸟都不飞过来了,回归自然、修复生态的紧迫性不言而喻。”

北京绿化的“新概念”

城市森林引入了小型生态环境,以一个小土堆为核心,把石块、枯树枝干堆在土堆上,并种植蔷薇等多刺、蔓生的保护性植物,为小型动物提供栖息环境。

去年起,北京启动实施新一轮百万亩造林绿化行动计划,目标是到2022年,北京新增100万亩森林绿地湿地,森林覆盖率达到45%以上。

按照年初园林绿化工作会披露的最新进展和计划,今年北京市将新增海淀东升科技苑二期、丰台丰宜公园、石景山新安公园等31处城市公园。同时,平贺新森林公园、朝阳朝南森林公园等8处城市公园启动建设,朝阳黑桥公园、金盏森林公园等3处郊野公园建设也将继续推进。

这意味着,北京平原地区的“绿海”将相连成片。

“首都园林绿化从‘绿起来’‘美起来’,到‘活起来’的历史性转变正在发生。”北京市园林绿化局局长邓乃平指出,新一轮百万亩造林绿化坚持用生态的方法解决生态问题,“高质量建绿”成为最大特色。

如今,北京在规划设计、地块选址、工程建设各个环节,均注重山水林田湖草系统治理。同时,在造林绿化建设中利用建筑垃圾和资源化处理再生骨料及衍生品,利用原生植被、园林废弃物等生态措施实施裸露地治理。

北京绿化工作中,出现了一连串“新概念”。

随着北京“疏整促”推进,留白增绿的空间越来越多,北京就提出了口袋公园和小微绿地两个新概念。

“一公顷以下统称小微绿地,其中比较精致一点的,会铺上园路、增设服务设施做成口袋公园。”曹睿介绍,建口袋公园的同时还提倡挖掘地区文化资源,比如纪晓岚故居旁的“京韵园口袋公园”就融入了京剧文化,西单附近的“西单口袋公园”会展示一些历史老照片,讲述过去的故事。

今年年底之前,北京将新建口袋公园和小微绿地50处,并推动200多公里绿道建设。到年底,全市公园绿地500米服务半径覆盖率将提高到83%,目标是“让更多市民出行500米见绿”。

金欣是“出行见绿”的受益者。7号线大郊亭站附近有一块操场大小的地块,紧挨东四环,原是一片农民宅基房屋。腾退拆迁后,今年初陆续种上了草地、树木,铺设了步道供路人穿行。金欣每天下班都路过这里,晚饭后也常和家人来散散步。

对于城市绿化的理念更新,曹睿的感触也很深。

这些年他明显感受到,北京的城市绿化是一个不断摸索的过程,整体要求越来越高,标准也越来越细致。大到建设理念,小到树种选择。

此前,北京绿化大量使用杨树,虽是速生树种,但杨树的寿命其实仅有三五十年,老了之后长势弱、病虫害增多,雌株还会引发杨絮问题。这些年,北京正逐步替换成其他树种,同时全面禁用雌株。还有一年春天,一场突如其来的“倒春寒”,城里种植的非乡土树种雪松一夜间死去大片。这些都是教训。

现在,对不同地块种什么树、怎么搭配,园林绿化部门都出台了详细的指导意见。

曹睿说,例如城市森林,就引入了符合动物生活需要的小型生态环境“本杰士堆”(Benjes Hedge),以一个小土堆为核心,把石块、枯树枝干堆在土堆上,并在堆内种植蔷薇等多刺、蔓生的保护性植物,为很多昆虫、鸟类以及一些小型动物提供适宜的栖息环境。

唤起乡愁的湿地

小微湿地是北京城市绿化建设的最新尝试,希望通过营造这种自然景观,给孩子带来更多童年乐趣,也给成年人提供一种乡愁记忆。

今年夏天,北四环中路建成一处小微湿地“城市花园”——北辰中心花园,给家住亚运村的程女士带来了惊喜。

这个占地四千余平方米的小微湿地公园,在高楼之间闹中取静,湖面荷花亭亭,水中鱼鸭嬉戏,成为北京市首个小微湿地保护修复示范项目。

此前,这里原本是一条旱溪,景观欠佳、黄土裸露,“不太像个公园”。2018年3月起,园林部门对其进行修复提升,通过地形地貌恢复、湿地植被恢复、生态护岸等,最终形成一处溪水潺潺、鸟鸣蝶舞的小微湿地公园。公园建成不久,就有野鸭一家子到此定居,每天在这遛弯儿、洗澡、觅食。让程女士最满意的是园内新修的步道、凉亭,还有山石、瀑布等景观,现在她每天都来这里散步锻炼,呼吸新鲜空气。

“这么大的城区里,怎样让人与自然和谐共处?”北京市园林绿化局野生动植物和湿地保护处相关负责人黄三祥介绍,小微湿地是北京城市绿化建设的最新尝试,希望通过营造这种自然景观,给孩子带来更多童年乐趣,也给成年人提供一种乡愁记忆。

从一片森林到一块湿地,北京的“绿”将以更加自然的方式来到人们身边,守护这座城市的生态底色。

程女士还记得,上世纪90年代她从上海刚到北京时,感觉这座城市有些灰头土脸,一时令她难以适应。这些年,北京的绿色越来越多,越来越近,还愈加注重自然特色和服务功能。

她觉得,这座城市的绿化“用心了”。

【记者手记】

和植物打交道,可不简单。我养过很多盆栽植物,白掌、仙人掌、橡皮树,都是号称易成活的种类,但无一善终。我总把原因归结为“浇水太少”“太阳没晒够”之类,直到这次采访中,得知北京的一棵行道树都有细化到月的“培养方案”。

新中街城市森林的绿化养护工人老赵告诉我,他和同事轮班从早干到晚,一天都停不了。这话让我回想起此前采访过的一位园艺师傅,他带领团队用半年时间调整月季花期,让它在世园会上一展最佳状态。这些园林工作者习惯了和自然做伴,爱把养护的植物比喻成自己的孩子,有一套和它们之间的“专属语言”。他们用这套语言,守着这座城市日渐生长、繁盛的绿色。

来自南方的我,刚来北京时有着和报道中市民程女士相似的感受,对北京的第一印象是灰扑扑的。因此常常要等周末,专程跑到公园里去“吸吸绿”,甚至搬家选址的时候,都会把周围是否有公园作为考虑因素——谁不想生活在绿意葱茏的环境里呢?

而这几年,地铁口、马路旁新“长”出了成片成片的绿地。那是一个个可以随时停留、休整的地方,草木在一次次光合作用之间,接纳了城市生活的喘息。今年夏天,偶然经过菜市口地铁站西北角的广阳谷城市森林,温度骤降。我暗自惊讶,上一次有这种感觉还是在天坛公园的古柏林深处。

绿色越来越多,越来越近了,它以城市森林、口袋公园、小微湿地种种面貌,改变着我们对城市绿化的认知。不种大开大合的花,一年四季的景致都素淡,步道也不宽,走到哪里头顶都有树荫,野生动物自由栖息……这是我们久违的“森林”。兜兜转转,北京这座钢铁丛林终于要让绿色回归到最原初的状态,而绿色报以更好的空气、水源等等,人类赖以生存的东西。

走到跟前凝神看,在这“森林”深处,细枝末节的纹理逐渐清晰,浮现出这座城市未来的模样。